孟子

梁惠王上

是故明君制民之产，必使仰足以事父母，俯足以畜妻子，乐岁终身饱，凶年免于

死亡。然后驱而之善，故民之从之也轻。 今也制民之产，仰不足以事父母，俯不足以畜妻子，乐岁终身苦，凶年不免于死亡。此惟救死而恐不赡，奚暇治礼义哉？ 王欲行之，则盍反其本矣。五亩之宅，树之以桑，五十者可以衣帛矣；鸡豚狗彘之畜，无失其时，七十者可以食肉矣；百亩之田，勿夺其时，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；谨庠序之教，申之以孝悌之义，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。老者衣帛食肉，黎民不饥不寒，然而不王者，未之有也。」

公孙丑上

曰:“不动心有道乎?”日:“有。北宫黝①之养勇也,不肤桡③,不目逃④,思以豪挫于人⑤,若挞之于市朝。不受于褐宽博°,亦不受于万乘之君。视刺万乘之君,若刺褐夫。无严⑦诸侯。恶声至,必反之。孟施舍之所养勇也,曰:‘视不胜犹胜也。量敌而后进,虑胜而后会,是畏三军者也。舍岂能为必胜哉?能无惧而已矣。’孟施舍似曾子0,北宫黝似子夏①。大二子之勇,未知其孰贤,然而孟施舍守约也。昔者曾子谓子襄曰:‘子好勇乎?吾尝闻大勇于夫子矣:自反而不缩3.虽褐宽博,吾不惴焉;自反而缩,虽千万人,吾往矣。’孟施舍之守气,又不如曾子之守约也。”

A

“敢问何谓浩然之气?曰:“难言也。其为气也至大/至刚,以直养而无宝①则塞②于天地之间。其为气也,配义与道;天是,馁③也。是集义所生者,非头袭而取之④也。行有不慊于心,则馁矣。我故曰:告子未尝知义,以其外之也。必有事焉而勿正0,心勿忘,勿助长也。无若宋人然宋人有闵其苗之不长而揠之者芒芒然归,谓其人曰:“今日病矣!予助苗长矣!其子趋而往视之,苗则槁矣。天下之不助苗长者寡矣。以为无益而舍之者,不耘苗者也;助之长者,揠苗者也。非徒无益,而又害之。9”

B

所以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,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,皆有怵惕①恻隐之心。非所以内交于孺子之父母也,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也,非恶②其声而然也。由是观之,无恻隐之心③,非人也;无羞恶之心④,非人也;无辞让之非人也;无是非之心,非人也。恻隐之心,仁之端也;羞恶之心,义之端也;辞让之心,礼之端也;是非之心①,智之端也。

滕文公下

景春①曰:“公孙衍、张仪岂不诚大丈夫2哉?一怒而诸侯惧③,安居而天下熄④。9” 孟子曰“:是焉得为大丈夫乎6?子未学礼乎?丈夫之冠也,父命之⑥;女子之嫁

也,母命之。往送之门,戒之曰⑦:‘往之女家

必敬必戒,无违夫子。③以顺为正者,妾妇0之道也。居天下之厂居,立天下之正位,行天下之大道。D得志,与民由之;不得志,独行其道。①富贵不能淫,贫贱不能移,威武不能屈①2此之谓大丈夫。”

离娄上

孟子曰:“人有恒言①,皆曰天下国家’。天下之本在国,国之本在家,家之本在身。”9

孟子曰:“不仁者可与言哉?①安其危而利其灾,乐其所以亡者。不仁而可与言,则何亡国败家之有?②有孺子歌③曰:‘沧浪④之水清兮,可以濯我缨⑤;沧浪之水浊分,可以濯我足。’孔子曰:小子听之!清斯濯缨,浊斯濯足矣,自取之也⑦。’夫人必自侮,然后人侮之;家必自毁,而后人毁之;国必自伐,而后人伐之。太甲曰:‘天作孽,犹可违;自作孽,不可活。’⑨此之谓也。”

c

诚身有道①:不明②乎善,不诚其身矣。是故诚者,天之道也;思诚者④,人之道也。至诚而不动者5,未之有也;不诚,未有能动者也。

孟子曰:“仁之实,事亲①是也;义之实,从②兄是也;智之实,知斯二者弗去是也③;礼之实,节文斯二者是也④;乐之实,乐斯二者,乐则生矣⑤;生则恶可已0也,恶可已,则不知足之蹈之、手之舞之。”

离娄下

孟子曰:“大人者,不失其赤子之心①者也。”

孟子曰:“君子深造之以道， 欲其自得之也。自得之,则居之安;居之安,则资②之深;资之深,则取之左右逢其原,故君子欲其自得之也。”

徐子①曰:“仲尼亟称于曰

水哉,水哉!’②何取于水9也

孟子曰:“源泉混混④,不舍昼夜⑤。盈科而后进,放乎四海,有本者如是,是之取尔。⑤苟为无本,七八月之间雨集,沟浍皆盈;其涸也,可立而待也。①故声闻过情,君子耻之。”

孟子曰:“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①,庶庶民去之②,君子存之③舜明于庶物④,察于人伦⑤,由仁义行,非行仁义也O。5”

孟子曰:“天下之之言性也,则故而已矣①。故者以利为本。所恶于智③者,为其凿④也。如智者,若禹之行水也,则无恶于智矣。禹之行水⑤也,行其所无事也。如智者亦行其所无事,则智亦大矣。天之高也,星辰之远也,苟求其故⑦,千岁之日至,可坐而致也。”

孟子曰:“君子所以异于人者,以其存心①也。君子以仁存

,以礼存心。仁者爱人,有礼6者敬人。爱人者人恒爱之,敬人

者人恒敬之。有人于此,其待我以横逆,则君子必自反也②:我必不仁也,必无礼也,此物奚宜至哉③?其自反而仁矣,自反而有礼矣,其横逆由是也④,君子必自反也:我必不忠。自反而忠矣,其横逆由是也,君子曰:‘此亦妄人也已矣。如此则与禽兽奚择⑥哉?于禽兽又何难焉?

是故,君子有终身之忧,无朝之患也③。乃若所忧则有之之

舜,人也;我,亦人也。舜为法于天下0,可传于后世,我由未免为乡人也,是则可忧也。忧之如何?如舜而已矣。 若夫君子所患则亡矣。非仁无为也,非礼无行也。如有一朝之患,则君子不患矣。”

告子上

告子①曰:“性,犹杞柳也义,犹桮捲也。以人性为仁义,犹以杞柳为桮捲。”②孟子曰:“子能顺杞柳之性而以为桮乎?将戕贼杞柳而后以为桮捲也?③如将戕贼杞柳而以为桮捲,则亦将戕贼人以为仁义与?率天下之人而祸义者,必子之言夫!”

告子曰:“性犹湍水也,决②诸东方则东流,决诸西方则西流。人性之无分于善不善也,犹水之无分于东西也。

孟子曰:“水信③无分于东西,无分于上下乎?人性之善也,犹水之就下也。人无有不善,水无有不下。今夫水,搏而跃之④可使过颡5;激而行之,可使在山。是岂水之性哉?其势则然也。人之可使为不善,其性亦犹是也。

告子曰:“生之谓性。”孟子曰“生之谓性也,犹白之谓白与?②”曰:“然。5”“白羽之白也,犹白雪之白;白雪之白,犹白玉之白与?”曰:“然。”“然则犬之性犹牛之性;牛之性,犹人之性与

告子曰:“食色,性也。①仁内也,非外也;义,外也,非内也。 孟子曰:“何以谓仁内义外也?

曰:“彼长而我长之,非有长于我也;犹彼白而我白之①,从其白于外也,故谓之外也⑤。9”

曰:“异于①白马之白也,无以异于白人之白也;不识长马之之,长也,无以异于长人之长与?(且谓长者义乎?长之者义乎?⑧

曰:“吾弟则爱之,秦人之弟则不爱也,是以我为悦者也,故谓之内。长楚人之长,亦长吾之长,是以长为悦者也,故谓之外也

曰:“者秦人之炙,无以异于耆吾炙。夫物则亦有然者也,然则者炙亦有外欤?①

公都子①曰:“告子曰 性无善无不善也。’或曰‘:性可以为善,可以为不善;是故文武③兴,则民好善;幽厉④兴,则民好暴。’或曰:‘有性善,有性不善;是故以尧⑤为君而有象°,以瞽瞍⑦为父而有舜③;以纣⑨为兄之子且以为君,而有微子启、王子比干。’今曰‘性善’,然则彼皆非与?”孟子曰:“乃若其情,则可以为善矣①,乃所谓善也。若夫为不善,非才之罪也。恻隐之心,人皆有之;羞恶之心,人皆有之;恭敬之心,人皆有之;是非之心,人皆有之。恻隐之心仁也;羞恶之心,义也;恭敬之心,礼也;是非之心,智也。仁义礼智,非由外铄我也①,我固有之也,弗思耳矣。故曰:“求则得之,舍则失之。’或相

倍蓰\"而无算者,不能尽其才者也。

“故曰:口之之于味也,有同者焉;耳之于声也,有同听焉

目之于色也,有同美焉。至于心,独无所同然乎?心之所同然者何也?谓理也,义也。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。故理义之悦我心,犹刍豢之悦我口。”

孟子曰:“牛山①之木尝美矣,以其郊于2大国也,斧斤伐之,可以为美乎?是其日夜之所息3,雨99露之所润,非无萌蘖④之生焉,牛羊又从而牧之,是以若彼濯濯⑤也。人见其濯濯也,以为未尝有材焉,此岂山之性也哉?”

“虽存乎人者,岂无仁义之心哉?①其所以放其良心②者,亦犹斧斤之于木也,旦旦8而伐之,可以为美乎?其日夜之所息④,平旦之气⑤,其好恶与人相近也者几希⑥ 则其旦昼之所为①,有梏亡之矣。梏之反覆,则其夜气不足以存;夜气不足以存,则其违禽兽不远矣。人见其禽兽也,而以为未尝有才0焉者,是岂人之情也哉?故苟得其养,无物不长;苟失其养,无物不消。孔子曰:‘操则存,舍则亡;出入无时,莫知其乡。但惟心之谓与\"3?”

孟子曰:“无或①乎王之不智也。虽有天下易生之物也,一日暴之,十日寒之③,未有能生者也。吾见亦罕矣,吾退而寒之者至矣。④吾如有萌焉何哉!今夫弈之为数⑦,小数也;不专心致志③

则不得也。弈秋⑨,通国之善弈者也。使弈秋诲二人弈,其一人专心致志,惟弈秋之为听①。一人虽听之,一心以为有鸿鹄将至,思援①弓缴而射之,虽与之俱学,弗若之矣。为是其智弗若与?曰非然也。”

孟子曰:“仁,人心也;义,人路也。舍其路而弗由①,放其心而不知求②,哀哉!人有鸡犬放,则知求之;有放心,而不知求。学问之道无他,求其放心而已矣。

孟子曰:“今有无名之指,屈而不信④,非疾痛害事也5,如有能信之者,则不远秦楚之路,为指之不若人0也。指不若人,则知恶④之;心不若人,则不知恶,此之谓不知类也。,”

公都子问曰:“钓是人也,或为大人,或为小人,何也?” 孟子曰:“从其大体为大人从其小体为小人④”9 曰:“钧是人也,或从其大体,或从其小体,何也?”

曰:“耳目之官不思⑤,而蔽于物,物交物,则引8之而已矣。心之宫则思,思则得之,不思则不得也。③此天之所与我者,先立乎其大者,则其小者不能夺也。此为大人而已矣。”

孟子曰:“有天爵①者,有人爵2者。仁义忠信,乐善不倦,此天爵也;公卿大夫,此人爵也古之人修其天爵,而人爵从之。今之人修其天爵,以要人爵;既得人爵,而弃其天爵,则惑之甚者也,终亦必亡而已矣。③”

告子下

孟子曰:“舜发于畎亩之中①,傅说举于版筑之间②,胶鬲举于金盐之中③,管夷吾举于士,孙叔敖举于海,百里奚举于市°。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,必先苦其心志,劳其筋骨,饿其体肤,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①,所以动心忍性,胃益其所不能⑧。人恒过9,然后能改。困于心,衡于虑,而后作。征于色,发于声,而后喻。①入则

无法家拂士,出则无敌国外患者,国恒亡。①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5”

尽心上

孟子曰:“尽其心者,知其性也。①知其性,则知天矣。②存其 养其性,所以事天也。③妖寿不贰④,修身以俟之,所以立命0也

孟子曰:“莫非命也1,顺受其正。是故知命者,不立乎岩墙之下8。尽其道④而死者,正命也。桎梏死者⑤,非正命也。,” 孟子曰:“求则得之,舍则失之①,是求有益于得也,求在我者也2。求之有道③,得之有命,是求无益于得也,求在外者也⑤。”

孟子曰:“万物皆备于我矣。反身而诚,乐莫大焉②。强恕而行,求仁莫近焉③。”

孟子曰:“君子有三乐,而王天下不与存焉①。父母俱存,兄弟无故,一乐也。仰不愧于天,俯不怍③于人,二乐也。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,三乐也。君子有三乐,而王天下不与存焉。”

孟子曰、“孔子登东山而小鱼,登太山而小天下。①故观于海者难为水,游于圣人之门者难为②言。观水有术,必观其澜③,日月有明,容光必照焉④。流水之为物也,不盈科不行;君子之志于道也,不成章不达 孟子曰:“尧舜①,性之也

武②,身之也;五霸③,假④之也。久假而不归,恶知其非有也6。”9

’公孙丑曰:“道则高矣,美矣①,宜若登天然2,似不可及也。何不使彼为可几及③而日孳孳④也?

孟子曰:“大匠不为拙工改废绳墨5,羿不为拙射变其彀率。君子引而不发,跃如也。①中道而立,能者从之。⑧

尽心下

孟子谓高子曰:“山径①之蹊间2,介然用之而成路③。为间④不用,则茅塞之矣⑤。今茅塞子之心矣

孟子曰:“口之于味也,目之于色也,耳之于声也,鼻之于臭也,四肢之于安佚也①,性生也,有命焉,君子不谓性也③。仁之于父子也,义之于君臣也,礼之于宾主也,知之于贤者也,圣人之于天道也,命也,有性焉,君子不谓命也④。9”

孟子曰“人皆有所不忍:,达之于其所忍,仁也①,人皆有所不为,达之于其所为,义也。人能充无欲害人之心,而仁不可胜用也2;人能充无穿窬之心,而义不可胜用也。人能充无受尔‘汝”之实④,无所往而不为义也

孟子曰:“言近而指远者

也;守约而施博者,善道也。②君子之言也,不下带而道存焉。君子之守,修其身而天下平。④人病舍其田而芸人之田5,所求于人者重,而所以自任者轻 9○

孟子曰:“说大人,则藐之,勿视其巍巍然。①堂高数仞,榱题数尺,我得志弗为也。②食前方丈,侍妾数百人③,我得志弗为也。般乐饮酒,驱骋田猎④,后车千乘,我得志弗为也。在彼者,皆我所不为也,在我者,皆古之制也。吾何畏彼哉?⑤

孟子曰:“养心①莫善于寡欲2。其为人也寡欲,虽有不存焉者,寡矣;③其为人也多欲,虽有存焉者,寡矣

孟子曰:“由尧舜至于汤,五百有余岁,若禹、皋陶①,则见而知之;若汤,则闻而知之。由汤至于文王,五百有余岁,若伊尹③莱朱④,则见而知之;若文王,则闻而知之。由文王至于孔子,五百有余岁,若太公望、散宜生°,贝见而知之;若孔子,则闻而知之。由孔子而来至于今,百有余岁,去圣人之世,若此其未远也;近圣人之居,若此其甚也,然而无有乎尔,则亦无有乎尔。⑦